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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和人生

《新华日报》
程玮

在汉堡居住的那些日子里,经常要路过火车站。像德国所有的城市一样,汉堡的火车站也处在市中心,是个乱糟糟的地方。有小偷,有醉鬼,也有贩毒的,拉皮条的,还有一些穿警服或不穿警服的警察。每次走过那儿,我都是脚步匆匆。只有两样事情会使我停下脚步来。一是那个拉手风琴的乞丐。无论春夏秋冬,他总穿着一件灰灰的外套。他面前放着一个盒子,里面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硬币。他闭着眼睛很投入地拉一些快乐的曲子,可听起来总有几分说不出的忧伤,像一阵灰色的雾,淡淡地飘在空气里边;经常是走得听不见音乐了,可还觉得有什么灰灰的东西粘在后背上,去也去不掉。还有就是那个土耳其老人的花摊了。

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美丽的花,一簇一簇地密密排放着,眼花缭乱地散发着一种悠远清新的郊外气息。我只叫得出其中很少几种花的名称,其余的花都是通过德文认识的,至今仍不知道它们的中文名称。花的价格是随着季节变化的,但并不算贵。因此我常常找个借口,让自己买一束花回去。那一次德文考试得了个第一等成绩,我给自己买了一大束色彩斑斓的雏菊。卖花老人很用心地给我配上那种很乡土的绿叶,看上去像是从田野里随手摘来一般。我捧着它们上公共汽车。隔着那辛辣而新鲜的气味,所有车上的人都向我投来一个欣赏的微笑。

在所有的鲜花中,只有一种花我不买,那就是玫瑰。玫瑰在西方表示爱情的意思。颜色越深,表示爱得越强烈。爱情是很珍贵的,所以用来表示爱情的花很贵。

深色的玫瑰尤其贵。卖花老人总是很当心地把它们养在一个黑色的陶罐里,并且放在花架的最高一层。不经意地朝它们远远地看一眼,心里有个地方就很深地痛一痛。这样的东西是天生由一个人送给爱着的另一个人的。而我的生命中,从来没有得到哪怕一支这样的花朵。

一天去朋友家吃晚饭,我在那儿挑了一些花,让老人扎得漂亮一些,说是准备送人的。付完钱,老人喊住我,从那黑色的陶罐里抽出一枝玫瑰,说,送给你的。

我吃了一惊,没有马上去接。那是一枝鲜活的、含苞欲放的玫瑰,很深的红色,抵得上我手中这束花的一半价钱。老人继续说,跟你裙子的颜色很相称呢。我低头看一眼,才发现那天我穿着一条深红色的长裙,跟他手中的玫瑰竟是一样的红花。我谢了他,快乐地接过了玫瑰。

在朋友家,我向大家展示我一生中得到的第一枝玫瑰。德国朋友都很吃惊。你这样的女孩子,他们开玩笑地说,应该是被玫瑰从脚到头堆起来的。怎么居然是那个土耳其老头送了你第一枝玫瑰?我说,我恋爱和结婚的时候,中国还没有鲜花店。现在有了,而我的机会已经错过了。大家互相看看,没有人再说话。

到了我生日那一天,有人一大早按门铃。开门一看,我的老师皮昂特捧着一大捧深红的玫瑰站在门口。他说,一岁一朵玫瑰。数一数,对不对?我吃惊地看着他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到了晚上,又有两个朋友送来了花。并且都是那种红得滴血似的玫瑰。他们说,既然你的青春没有玫瑰,那今天我们加倍地补给你。我心里想,水一样流过去了的东西,怎么可能补回来呢?

回国后我仍然喜欢路边的鲜花店。但看得多,买得少。缺了那样的一份情致。

每次看到玫瑰,我就忍不住停下脚步,看着一枝或几枝玫瑰被年轻的手盈盈地握着,飘着芬芳远去,我这颗虽有皱纹但仍十分温软的心便紧紧地跟了上去,真心实意地送一个祝福给他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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